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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 龜裂的大地終於渴求到一場甘霖,連續好幾天的陰雨,淋得城市人一身散不去的霉氣。她沒有撐傘,理由是:二十歲結束之前不買第二十一把傘。她舉著右手撐在前額快步經過積水的斑馬線,雨滴還算輕巧,雖淋溼了髮,它們落在毛呢外套上,凝成一顆顆渾圓的小珍珠。「真可愛阿。」她沒說出口,但我聽見了。

  她開了門鎖走進幽暗的長廊,五間套房隔在不見天日的地下室,房間像與世隔絕的山洞一樣。「除了看不到日出日落以外,其他也沒什麼不好。」半年後她才發現,沒有陽光的日子連植物都會死亡。自從恍然大悟這個理論之後,她有些沾沾自喜,也漸漸失去耐心。木頭櫃的右下角又長出黴菌了,她來來回回經過好幾次,天氣遽變又淋了雨,使她感到身體有點疼痛。

「超高溼度的環境絕對有害人體健康。」她又找到了新的理論,沖著熱水澡的同時,她思考要不要把木櫃也澆點水,黴菌可以繼續發展長出一點香菇。

 

  她躺在床上,把腿撐在牆壁上形成七十度角,聽說這樣可以促進血液循環,她讀著辛波絲卡,「都生鏽了,親愛的朋友,都生鏽了。」我看著她的身軀陷進被褥裡,那仿佛是只有她自己能懂的孤獨泥沼,她驕傲、善良、披著人人稱羨的瀟灑,自由得像在流浪,她經歷了太多,只想一頭摘進字裡行間,暫時從現實世界消失一陣子。我真想摸摸她的頭,告訴她一切都好,她的堅強與偶爾的脆弱我都看得見,但無從感同身受,也無從給予安慰。我只知道,再怎麼勇敢無畏的人,都會有需要有人握著她的手跟她說聲別擔心的時候。

  此時她的雙手有如火燒般的發燙,身體的疼痛越來越劇烈,頭也重的幾乎無法移動。「靠,感冒了。」她自認不是個體弱多病的人,偏偏每次流行感冒的季節都不會少了她的參與。住在地洞裡天黑天亮都是一樣的,疲憊如她,只想轉個身好好睡一覺再也別醒來,不是啦,只想好好睡一覺醒來又是一尾活龍才對,她的自言自語總令我發笑。這時在整理床鋪的她突然停格,她有兩顆枕頭,一顆是她專屬的,另一顆是配角,她無言以對幾乎快要昏過去得看著配角上長著大塊大塊的霉斑,它們看起來囂張無比,這下每晚入眠前揮之不去的霉味都有了噁心的解釋,她失去理智地顫抖「簡直欺人太甚⋯⋯」,我嚇到了,一個人要發燒到幾度會開始對著一個物品發脾氣?

  流感讓她從脊椎到肩膀都「軟軟的」,使她沒有多餘的力量對枕頭做出太過殘暴的行動。這些年來我發現,她有個在生病時把自己可憐化的習慣,她會情緒低落、除了身體上的難受、她會發自內心的難過,在我看來這是她撒嬌的方式,還能撒嬌總是一件幸福的事。她輾轉難眠,閉上眼就看見張牙舞爪的灰綠色黴菌,如塵埃般黏著空氣的粒子而無所不在,「都吸到肺裡了,我的支氣管也都是霉。」她已經沮喪到了極點,希望有個陽台可以出去透透氣,想抽支煙,她平常沒有這個習慣,但是此刻她相信菸草味能讓她好很多,至少忘掉令人作噁想吐的霉味。

 

  走廊上有人在走動,隨後傳來的是是洗衣機轉動的聲音,她惱怒的皺了眉頭,「誰在大半夜洗衣服,有沒有一點公德心。」「我應該走出去警告她,我應該打開這扇面對走廊的小窗大喊,不要半夜洗衣服!你這個婊子!」她只是想想而已,連手指頭都沒有動,她無力低為自己的無力嘆口氣。在黑暗裡她的黴菌幻想恐懼症終於消散了些,畫面被拉到小時候,有一次感冒了,把橘子吃完的同時也把橘子吐得一乾二淨,深夜裡昏昏沈沈的被搖醒,看見爸媽著急的在換衣服,要帶她去醫院,她從小就討厭看醫生,他們說她已經燒到四十度了,不趕快退燒會燒壞腦袋,記得那時候他們的用詞是:「你會燒到秀斗!」變成智障的意思。那時候生病就可以不去上學,躺在床上茶來伸手、飯來張口,覺得感冒真好!想到這裡她終於嘴角輕輕一上揚,思緒繼續不安地飄,想著來台北之後,生病的日子已不勝細數,從來不敢打電話回家,雖然還真是想求點安慰,仍是不忍讓家人擔心,更怕聽見媽媽的聲音,所有堅強的武裝就會瞬間瓦解成滿地斷線的淚珠。

  她想起一個人旅行的路上,是在匈牙利的清晨,艾莉卡傳訊息來「準備好一起早餐了嗎?」她擤了擤鼻涕,帶在身上的常備藥已經吃完了。「抱歉,我有點感冒,我想我得去一趟藥局。」翻身繼續賴著的她,不久後聽見房外傳來敲門聲,是艾利卡買來了熱騰騰的麵包,還帶了兩棵檸檬與花茶包,「檸檬有豐富的維他命C唷!」獨自在外,感冒時她只求來一顆強效藥丸,意外低接收如此無法承受之恩,她曾在夜裡慚愧滴哭泣,感激她這麼冒失,世界上卻有人願意對她這麼好。

 

  她的呼吸平靜多了,她聽到傾盆的雨,聽到手機來電震動的聲音,但無法伸手去接,身體很燙很燙,但不再那麼疼痛難耐了,像溫柔的照著蛋黃色的保暖燈,全身都熱乎乎的,軟綿綿的,很適合沉沉睡去⋯⋯睡吧⋯⋯好好的睡一覺,忘了發霉的枕頭吧,忘卻煩惱與憂愁吧,願夢中有陽光與青草,我看著她的側臉,虔誠地許下願望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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